苏志这辈子最后悔的事,是那个雨夜没有狠狠给侄子苏杰一巴掌。
如果当时打醒了那个被创业热血冲昏头的年轻人,或许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。
可他只是默默听着侄子描绘着宏大的蓝图,眼里闪着和自己年轻时分毫不差的光。
一年前,苏杰创业失败,留下一百五十万债务人间蒸发。
催债电话打爆了苏志的老式诺基亚,污言秽语像针一样扎进他耳膜。
这个五十五岁的阀门厂老技工,最终走进了房产中介。
那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,三环边上的老单元房,承载了他大半辈子的记忆。
卖房还债后,他和侄子挤在城郊租来的老破小里,日子清苦得像褪色的照片。
苏杰变得沉默,每天打两份工,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偿还内心的债。
就在生活渐渐恢复平静,苏志几乎要忘记那些撕心裂肺的夜晚时。
门铃响了。
门外站着消失了整整一年的张鸿涛,苏杰曾经的合伙人,那个被斥为“叛徒”的男人。
他衣衫陈旧,面色苍白,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皱巴巴的文件袋。
苏志注意到他眼角深刻的皱纹和那双燃烧着复杂情绪的眼睛。
“苏叔,”张鸿涛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,“我能进去说句话吗?”
苏志本能地感到,这个年轻人的到来,将再次搅乱他们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。
而他手中的那个文件袋,似乎藏着能颠覆一切过往的秘密。
01
苏志刚把炒好的青菜端上桌,手机就像催命符一样响了起来。
陌生的号码在屏幕上执着地闪烁着,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他擦了擦手,按下接听键,电话那头立刻传来粗哑的男声。
“是苏杰的家属吗?他欠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还?”
苏志心里咯噔一下,尽量平静地回答:“我是他叔叔,他最近不在家。”
“不在家?躲债是吧?我告诉你,一百五十万,少一分都不行!”
对方的声音陡然提高,震得苏志耳膜发疼。
“什么一百五十万?你说清楚点。”
“装傻充愣是吧?苏杰创业失败,欠了我们公司一百五十万,合同白纸黑字!”
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,伴随着不耐烦的咂嘴声。
苏志感到一阵眩晕,扶住了油腻的厨房门框。
“小伙子,你是不是搞错了?我侄子说他创业很顺利啊。”
“顺利?公司都倒闭一个月了!他现在人在哪儿?”
苏志突然想起,苏杰已经快两周没来家里吃饭了。
每次打电话都说在忙项目,语气匆忙,很快就挂断。
“我...我不知道,他可能出差了。”
“行,你就护着他吧。告诉苏杰,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。”
电话被猛地挂断,嘟嘟的忙音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。
苏志愣在原地,手里的锅铲啪嗒一声掉在地上。
窗外天色渐暗,晚霞将云层染成凄艳的红色。
他木然地走到客厅,坐在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沙发上。
沙发吱呀作响,像极了老人无力的叹息。
苏杰是他从小带大的侄子,哥哥车祸去世后,他就成了这孩子唯一的依靠。
那孩子聪明,考上好大学,毕业后非要创业,说是要改变命运。
苏志把攒了半辈子的二十万都给了他,那是准备给自己养老的钱。
可现在,一百五十万的债务像一座山压了下来。
他颤抖着手给苏杰打电话,听筒里传来关机的提示音。
一种冰冷的恐惧从脚底蔓延至全身。
桌上的青菜已经凉了,油花凝结成白色的斑点。
苏志站起身,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外套。
他必须找到苏杰,立刻,马上。
02
苏志骑着那辆老旧的电动车,在渐浓的夜色中穿行。
他知道苏杰创业时租了个小仓库当办公室,曾经去过一次。
城西的老工业区,路灯昏暗,路面坑洼不平。
电动车颠簸着,每一次震动都像是在敲打苏志焦虑的心。
终于,他在一排破旧的厂房前停下,找到了记忆中的那个门牌。
仓库卷帘门紧闭,但从底部的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光。
苏志蹲下身,轻轻敲了敲冰冷的铁门。
里面传来一阵窸窣声,随即陷入死寂。
“小杰,是我,开门。”苏志压低声音喊道。
长时间的沉默后,卷帘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缓缓升起一道缝隙。
苏杰蜷缩在角落里,胡子拉碴,眼窝深陷,完全没了往日的精气神。
仓库里弥漫着泡面和汗水的酸臭味,满地散落着废纸和空饮料瓶。
“叔...”苏杰的声音嘶哑,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。
苏志走进这个不足二十平的空间,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墙上还贴着创业计划表和励志标语,如今看来格外讽刺。
“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,一百五十万是怎么回事?”
苏杰猛地抱住头,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“完了,全完了...我对不起你,叔...”
他的哭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,带着绝望的回音。
苏志默默捡起地上的一个相框,照片上是苏杰和张鸿涛的合影。
两个年轻人搂着肩膀,笑得阳光灿烂,背景是大学的校门。
“鸿涛呢?他不是和你一起创业的吗?”
听到这个名字,苏杰突然抬起头,眼中迸发出愤怒的火光。
“别跟我提那个叛徒!关键时刻卷钱跑了!”
苏志记得张鸿涛,那个戴眼镜的斯文小伙,来过家里几次。
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,但谈起技术时眼睛会发光。
“到底发生了什么?你慢慢说。”
苏杰用袖子抹了把脸,深吸一口气。
“两个月前,我们的资金链断了,急需一笔钱周转。”
“鸿涛说他有个亲戚能投资,结果拿了公司最后十万块就消失了。”
“供应商催款,员工工资发不出,我只能借了高利贷...”
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,雷声隆隆而至。
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铁皮屋顶上,像无数颗石子砸落。
苏志看着侄子憔悴的脸,想起哥哥临终前的托付。
“先跟我回家,总会有办法的。”
他伸出手,苏杰犹豫了一下,紧紧握住。
那只手冰冷而颤抖,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。
03
老式单元房里,七十八岁的陈秀英正在厨房忙碌。
她耳朵不太好,但敏锐地察觉到儿子和孙子之间的低气压。
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,热气袅袅升起。
“先吃饭,天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。”老太太盛着饭说道。
苏杰低着头,机械地往嘴里扒饭,连菜都忘了夹。
苏志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,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又咽回去。
饭后,陈秀英收拾完碗筷,坐在惯常的藤椅上。
“说吧,出什么事了?”她的目光在儿子和孙子之间逡巡。
苏志知道瞒不住,简单说明了情况。
当听到“一百五十万”这个数字时,老太太的手明显抖了一下。
“造孽啊...”她喃喃道,深深叹了口气。
窗外雨声渐密,敲打着玻璃窗,像极了催债的鼓点。
“我明天去找中介,把这房子卖了。”苏志突然说。
陈秀英猛地抬起头,眼中满是震惊:“你疯了?这是你爸留下的!”
“妈,我不能眼看着小杰被那些人逼死啊。”
苏杰突然站起身,脸色苍白:“不行!叔,这绝对不行!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?高利贷会要人命的!”苏志难得提高了音量。
陈秀英颤抖着抚摸身下的藤椅,这是老伴生前最爱坐的地方。
墙上的老照片里,一家三口笑得幸福美满。
“小杰还年轻,路还长...”苏志的声音低了下来。
老太太沉默了很久,久到窗外的雨声都变小了。
“你跟你爸一样,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。”
她站起身,蹒跚着走向卧室,背影佝偻而脆弱。
苏志知道,母亲这是默许了。
第二天清晨,房产中介的小王就上门了。
这个精干的年轻人拿着卷尺四处测量,嘴里不停报着数字。
“苏叔,这地段现在能卖两万八一平,您这六十平就是一百六十八万。”
苏志木然地点头,目光扫过熟悉的每一个角落。
这里承载了他从结婚到离婚的所有记忆,如今都要一并割舍。
签委托协议时,他的手有些发抖。
小王好奇地看了眼缩在角落的苏杰,识趣地没有多问。
“最快一周就能找到买家,现在二手房市场很热。”
中介走后,苏志开始收拾东西,准备搬家。
陈秀英默默地把老照片一张张收进箱子,动作轻柔。
苏杰突然跪在地上,痛哭失声:“叔,奶奶,我对不起你们...”
苏志扶起侄子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记住这次教训,钱没了可以再挣,人不能垮。”
04
新租的房子在城郊,是个只有四十平的老破小。
墙壁斑驳,家具陈旧,卫生间需要和隔壁共用。
搬家那天,苏志把最后一個箱子搬进屋,累得直喘气。
陈秀英坐在唯一的床上,打量着狭小的空间,没说话。
苏杰忙着收拾杂物,动作麻利了许多,眼神却始终带着愧疚。
“挺好的,干净,亮堂。”老太太终于开口,打破了沉默。
苏志知道母亲在安慰他,心里更不是滋味。
晚上,他躺在临时搭的地铺上,久久无法入睡。
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,在地板上投下冷白的光斑。
苏杰在翻来覆去,显然也没睡着。
“叔,我找到工作了,在快递站分拣包裹。”
“嗯,挺好,先干着。”苏志闭着眼回答。
“等我攒够钱,一定把房子给您买回来。”
苏志没有接话,只是翻了个身。
第二天清晨五点,苏杰就出门上班了。
苏志也早早起床,去了附近的劳务市场。
他55岁的年纪在这里已经算老的,只能接些零散的力气活。
装修搬运,工地小工,有什么干什么。
一天下来,腰酸背痛,手上的老茧又厚了一层。
但他从不在家人面前抱怨,总是笑着说活不累。
陈秀英包揽了所有家务,七十多岁的人,却把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。
她经常坐在窗前缝补衣物,一坐就是一下午。
眼神偶尔会飘向远方,那里曾经是家的方向。
一个月后,苏杰领到了第一份工资,三千八百块。
他全部交给苏志,只留了二百块饭钱。
“你自己留着用,年轻人总要有应酬。”苏志推辞着。
“不用,我中午吃食堂,晚上回来吃奶奶做的饭。”
苏杰坚持把钱塞进叔叔手里,眼神坚定。
苏志收下钱,偷偷抽出一千放在母亲枕头下。
生活虽然清贫,但有一种奇异的平静。
直到那天晚上,苏志加班回来,发现母亲不在家。
他着急地出门寻找,在巷口看到令人心酸的一幕。
陈秀英佝偻着身子,借着路灯的光捡塑料瓶。
脚边的袋子里已经装了半袋,都是她白天一点点捡来的。
“妈!”苏志跑过去,声音哽咽。
老太太吓了一跳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:“我...我就出来走走。”
苏志接过那个脏兮兮的袋子,鼻子发酸。
他知道,母亲是想为这个家尽一份力,哪怕微薄得可怜。
05
寒冬来临,出租屋没有暖气,只能靠一个小电暖器取暖。
苏志接了个仓库夜班的工作,从晚上八点到早上六点。
虽然辛苦,但工资比白天高不少,还能省下取暖费。
每个夜晚,他穿着厚厚的棉大衣,在冰冷的仓库里巡视。
货架高耸,灯光惨白,脚步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。
有时实在太冷,他就找个角落跺跺脚,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。
同事都是年轻人,受不了这份苦,干不了多久就辞职。
只有苏志坚持了下来,成为仓库里工龄最长的夜班保安。
他知道,自己不能倒,这个家需要他撑着。
苏杰很快从快递站调到了配送岗位,每天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大街小巷。
风吹日晒,皮肤黑了,人也瘦了,但眼神越发坚毅。
他不再谈论曾经的创业梦想,而是认真规划着每一分钱的用途。
“叔,我算过了,照这个速度,十年就能还清您的钱。”
晚饭时,苏杰拿着小本子认真地计算着。
陈秀英给他夹了块肉:“先成家要紧,你都二十八了。”
苏杰苦笑:“奶奶,我现在这样,谁愿意跟我啊。”
气氛一时有些沉闷,只有电视机里播放着无聊的广告。
苏志突然想起什么,从衣柜深处找出一个存折。
“这里还有三万,是我以前的住房公积金,你拿去。”
“不行!这钱是给您养老的!”苏杰像被烫到一样推开。
“我现在还能动,用不上养老钱。”
推让间,存折掉在地上,陈秀英弯腰捡起来。
老太太看着存折,又看看儿子和孙子,眼圈红了。
“都是一家人,分什么你的我的。”
最终,苏杰收下了存折,但坚持写下借条。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平淡而艰辛。
春节那天,一家三口包了饺子,看了春晚。
窗外烟花绽放,映亮了简陋的小屋。
苏杰举杯:“叔,奶奶,新年快乐。我一定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。”
他的声音有些哽咽,但眼神异常坚定。
苏志拍拍侄子的肩膀,什么也没说。
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开春后,苏志因为表现好,被提拔为仓库夜班组长。
工资涨了五百,还多了两百块餐补。
他第一次给自己买了件新衣服,是一件深蓝色的夹克。
镜子前,他仔细整理着衣领,发现自己真的老了。
白发比黑发多,皱纹像刀刻一样深。
但看着镜中的自己,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。
06
四月的一个傍晚,苏志刚下班回到家,就听见敲门声。
门外站着一個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,面带微笑。
“请问是苏志先生吗?我是邓俊峰。”
苏志觉得这名字耳熟,猛然想起是当初的债主代表。
他心里一紧,下意识地把门掩了掩。
“钱已经还清了,你们还想怎么样?”
邓俊峰摆摆手,笑容不变:“别误会,我就是顺路来看看。”
苏志犹豫了一下,还是让开了门。
邓俊峰走进狭小的出租屋,目光扫过简陋的陈设。
“生活不容易啊。”他意味深长地说。
陈秀英警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,把孙子往身后拉。
苏杰认出了邓俊峰,脸色顿时变得难看。
“当初那一百五十万,还得挺及时的。”邓俊峰突然说。
苏志皱眉: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就是觉得奇怪,按理说,那种情况下很难凑齐这么多现金。”
邓俊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复印件。
“这是当初的借款合同,上面有些条款很有意思。”
苏志接过文件,上面的法律条文看得他头晕。
“直接说吧,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邓俊峰指着担保人一栏:“这里,除了苏杰,还有另一个签名。”
苏志仔细一看,确实有一个潦草的签名,但不是苏杰的。
“张鸿涛?”他念出那个名字,心中一震。
苏杰猛地抢过文件,脸色瞬间苍白。
“不可能!他早就跑了,怎么可能签担保?”
邓俊峰意味深长地笑了:“所以我说有意思嘛。”
他收起文件,朝门口走去。
临出门前,他回头看了苏杰一眼。
“年轻人,有时候眼睛看到的,不一定是真相。”
门轻轻关上,留下满室疑云。
苏杰激动地挥舞着手臂:“他在挑拨离间!叔,你别信他!”
苏志沉默地看着侄子,第一次产生了怀疑。
如果张鸿涛真的签了担保,为什么当初催债时只找苏杰?
而且邓俊峰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旧事重提?
陈秀英突然开口:“那个戴眼镜的孩子,看起来不像坏人。”
老太太的话让苏志心中的疑云更重。
夜深了,苏志躺在床上,回想邓俊峰的话。
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,如同他此刻的心情。
他隐约感觉到,一年前的那场失败,可能另有隐情。
07
五月的一个周末,苏杰轮休,一家人正在吃午饭。
突然响起敲门声,节奏缓慢而犹豫。
苏志开门时,差点没认出站在门外的人。
张鸿涛瘦得脱了形,眼镜片后的眼睛深陷,衣衫陈旧。
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文件袋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“苏叔...”他声音沙哑,欲言又止。
苏杰闻声而来,看到张鸿涛的瞬间,脸色骤变。
“你还敢来!”他冲上前,一把揪住张鸿涛的衣领。
文件袋掉在地上,散落出几页泛黄的纸张。
“小杰!放手!”苏志急忙拦住暴怒的侄子。
张鸿涛没有反抗,只是苦涩地看着苏杰。
“对不起,我现在才来。”
“现在来有什么用?当初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?”
苏杰的眼睛通红,拳头握得咯咯响。
陈秀英闻声出来,看到这一幕,叹了口气。
“先进屋说吧,别让邻居看笑话。”
狭小的客厅里,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
张鸿涛拘谨地坐在凳子边缘,双手放在膝盖上。
“我知道你恨我,小杰,但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。”
“你卷走公司最后十万块的时候,怎么不说没办法?”
苏杰的讥讽像刀子一样锋利。
张鸿涛猛地抬头:“我没有卷钱!那钱是...”
他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,痛苦地抱住头。
苏志给他倒了杯水:“慢慢说,到底怎么回事?”
张鸿涛深吸一口气,从文件袋里取出一叠医院单据。
“那时我妈查出癌症,急需手术费,我...我动用了公司的钱。”
苏杰愣住,脸上的愤怒渐渐被困惑取代。
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啊!”
“来不及了...医生说再不做手术就晚了。”
张鸿涛的声音哽咽:“我本想等项目款到账就补上,可是...”
可是项目失败了,公司垮了,一切都来不及了。
苏志捡起地上的单据,日期确实是一年多前。
诊断书上“恶性肿瘤”四个字触目惊心。
“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了?”陈秀英轻声问。
张鸿涛低下头:“手术很成功,但还是走了,上个月的事。”
客厅里陷入长久的沉默。
窗外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,更衬得屋内寂静。
苏杰颓然坐下,双手掩面。
一年的怨恨,原来都建立在误会之上。
08
夕阳透过窗户,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张鸿涛从文件袋最底层取出一份正式的法律文书。
“我今天来,不只是为了解释当年的误会。”
他将文件平铺在桌上,手指轻轻划过标题。
《专利技术转让合同》几个大字格外醒目。
苏志凑近细看,转让金额一栏的数字让他倒吸一口冷气。
一千万。整整一千万。
“这是...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“就是我们当初放弃的那个算法专利。”张鸿涛说。
苏杰猛地站起身,碰倒了桌上的水杯。
水渍在文件上蔓延开,像一朵逐渐绽放的花。
“你说什么?那个垃圾专利值一千万?”
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。
张鸿涛小心地擦干文件上的水渍,眼神复杂。
“不是垃圾,只是我们当时太着急,没有完善它。”
一年前,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候,这个算法被所有投资人否定。
没人看好这个需要长期投入的技术,都说它是无底洞。
“我母亲去世后,我收拾遗物时发现了最初的算法手稿。”
张鸿涛推了推眼镜,声音渐渐平静。
“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继续研究,三个月前终于完成了优化。”
一家科技公司偶然发现这项技术,当即决定买断专利。
苏志看着合同上的数字,感到一阵眩晕。
一千万,对他这样的普通人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。
“所以你是来炫耀的?”苏杰的语气带着讽刺。
张鸿涛摇摇头,从包里又取出一份文件。
“根据最初的合伙协议,这项专利属于我们共同所有。”
他把文件推到苏杰面前,眼神诚恳。
“税后八百万,按照协议,你应该分得一半。”
苏杰愣住了,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原地。
陈秀英手中的针线掉在地上,发出细微的声响。
半响,苏杰突然笑了,笑声里带着苦涩。
“现在来装好人了?当初你需要钱的时候,怎么不想着合伙协议?”
张鸿涛的脸色白了白,但没有退缩。
“我当时私自动用公司资金,已经违反了协议。”
“这四百万,是我欠你的,也是我欠苏叔的。”
他的目光转向苏志,带着深深的愧疚。
夕阳完全沉下了地平线,屋内一片昏暗。
没有人去开灯,仿佛都在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。
09
第二天清晨,张鸿涛又来了,这次带着律师。
狭小的出租屋里,两个西装革履的人显得格格不入。
律师详细解释了赠与协议的内容,语气专业而冷静。
“根据协议,张鸿涛先生自愿将税后四百万赠与苏志先生。”
苏志茫然地听着,那些法律术语像天书一样难懂。
“为什么要给我?这钱应该是小杰的。”
张鸿涛认真地看着他:“苏叔,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补偿。”
律师补充道:“这笔赠与是免税的,您可以放心接受。”
苏杰站在角落,表情复杂,始终没有说话。
陈秀英悄悄抹着眼角,不知是喜是悲。
当苏志在协议上签下名字时,手微微发抖。
签完字,律师收起文件,礼貌地告辞。
张鸿涛落在最后,在门口犹豫了一下。
“小杰,我知道钱不能弥补一切,但是...”
“但是什么?”苏杰终于开口,声音平静得出奇。
“我希望你能重新开始,你是个优秀的创业者。”
张鸿涛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,放在桌上。
“我成立了一家新公司,如果你愿意...”
苏杰没有看那张名片,只是盯着老朋友的眼睛。
“我需要时间想想。”
张鸿涛点点头,转身消失在楼道尽头。
屋里只剩下三个人,和一张轻飘飘的名片。
四百万。这个数字在苏志脑中盘旋。
他想起卖房的那天,中介数现金时的哗哗声。
想起母亲默默收拾老照片时颤抖的手。
想起无数个寒冷的夜班,呵气成霜的仓库。
现在,这些苦日子突然有了回报,却让他无所适从。
“叔,这钱你该拿着。”苏杰突然说。
苏志惊讶地看着侄子:“这是你们年轻人的钱。”
“不,这是你应得的。”苏杰的语气异常坚定。
“没有你,我可能早就被高利贷逼死了。”
陈秀英轻轻握住儿子的手:“拿着吧,这是孩子的心意。”
傍晚,苏志独自去了老房子所在的小区。
那里已经盖起了新楼,再也找不到过去的痕迹。
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在,在晚风中轻轻摇曳。
他站在树下,直到夜幕降临。
回去的路上,他第一次打了出租车。
车窗外的霓虹灯流光溢彩,像另一个世界。
10
一周后,苏志去银行办理了转账手续。
看着账户里那一长串数字,他依然感觉不真实。
回家的路上,他绕道去了最大的家电卖场。
给母亲买了一个全自动洗衣机,这是她念叨很久的。
又给苏杰买了台新笔记本电脑,配置是最高的。
剩下的钱,他分成三份,存在不同的银行里。
晚上,他召集全家开了个简单的家庭会议。
“这钱不能乱花,得有个长远的规划。”
苏杰第一个表态:“叔,你决定就好,我信你。”
陈秀英只是慈爱地看着儿子,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欣慰。
苏志拿出一个小本子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。
“首先,得买套房子,不用太大,但要有电梯。”
母亲年纪大了,爬楼梯越来越吃力。
“其次,小杰如果想继续创业,我给你留了启动资金。”
苏杰张了张嘴,最终只是重重点头。
“剩下的钱存起来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合上本子,苏志长长舒了口气。
月光如水,静静流淌在简陋的小屋里。
这一刻,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第二天,苏杰去找了张鸿涛,两人长谈了整个下午。
回来时,他的眼中重新有了光彩。
“叔,我决定和鸿涛再次合伙,这次我们慢慢来。”
苏志拍拍侄子的肩膀,什么也没问。
他相信经历过风雨的年轻人,已经学会了成长。
一个月后,他们在新开发的小区买了套三居室。
搬家那天,阳光很好,透过落地窗洒满整个客厅。
陈秀英坐在新买的摇椅上,笑得像个孩子。
苏志站在阳台,看着楼下绿树成荫的花园。
一年前,他以为人生就这样了,在还债中慢慢老去。
现在,五十五岁的他,却仿佛迎来了新生。
傍晚,他独自去了哥哥的墓地。
把一束白菊放在墓碑前,轻轻擦拭着照片。
“哥,小杰长大了,你可以放心了。”
晚风拂过松林,发出沙沙的响声,像是回应。
回家的路上,苏志走得很慢,很稳。
他知道,这笔意外之财不是终点,而是新的起点。
重要的是,他们一家人还在一起,这就够了。
路灯次第亮起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